都市书写的加减法——试论王宏图《无所动心》
内容提要:王宏图的长篇小说《无所动心》既延续了作家本人关于都市书写的创作脉络,又体现出一系列新变:以繁复缠绕的巴洛克诗学开解都市次要因素,呈现“无所动心”的都市欲望以及浮士德式的都市生活。《无所动心》面对都市书写的文学典律,既做加法又做减法,触探到属于都市个体的生活律动。所谓的个体既不是指被都市驯服的原子化个体,也不是游离飘荡在都市之外的多余人;而生活既不是指彻底投身欲望与麻痹并存的都市,也不是以疏离的姿态拒斥都市的一切。王宏图巧妙地在二者间找到恰切的不平衡的点,充分激活了都市与都市书写蕴藏的潜能。
关键词:王宏图《无所动心》都市书写巴洛克诗学作为王宏图创作的第五部长篇小说,《无所动心》和先前几部作品享有诸多共通的要素,以上海这座繁华都市为背景,以知识分子为主人公,以情欲的起落浮沉为线索,追问生活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已经有不少学者指出王宏图对于都市书写的独特贡献:“王宏图的小说有一种直接的冲击力。这个冲击力来自他的小说直接切入城市人生存的有利的条件,人被城市欲念支配而又陷入了不可选择的处境。”1这种单刀直入、正面书写都市的姿态让王宏图的创作面貌别具一格。《无所动心》后记中写道:“我孜孜以求的是探索一种适合于自身感受方式和美学趣味的表述方式——应该说这和占据主流地位的现实主义写作模式有着相当大的距离。”“我并不想借此照相式地复制现实图景。我更想展示的是潜藏在人们心中的安排得当的暗流,它们如何蛰伏、如何惊醒、如何汹涌澎湃,酣畅淋漓地趋于极端,迸发出人性中的全部力度与光焰。”2一方面,这提醒人们关注王宏图的创作能否撬动既定的文学典范,为渐趋僵化的都市书写授予新的阅读模式。另一方面,既然是探索适合“自身感受方式和美学趣味的表达方式”,也就意味着王宏图的创作始终在流变途中。尽管《无所动心》承续了前几部作品的特点,但直接将其置于过往作品的缩短线上,极有可能忽略这部小说展现的种种新变。通过考察作品展现的巴洛克诗学的都市次要因素,“无所动心”的都市欲望以及浮士德式的都市生活,可以看到王宏图有意做出了一系列突破尝试,结束开掘都市书写的潜能。一、巴洛克诗学的都市次要因素繁复的语言与缠绕的修辞是王宏图极为鲜明的创作特点,甚至可以说,绚烂的语言并不是为了承载特定的情节,语言自身就是王宏图着力营建的对象。王宏图曾在访谈中回顾费尽心力雕琢语言的初心,并将这种写作风格追溯到福克纳等西方作家的笔下:“更次要的就是他那独树一帜的句法:它简洁,不合常规,在主词前叠加数量少的修饰语,形成一种宏伟、繁复、奇崛平常的巴洛克风格,这在我日后的写作中打上了难以使可忽略的,不次要的烙印。”3以繁复为特征的巴洛克诗学成为了王宏图着力推崇的美学风格,刻意的精炼简洁反而给想象力套上了枷锁,“这种舒缓、平直的表现方式在纷繁复杂、快节奏的现代生活面前常常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4。语言风格的形成和王宏图着力书写的对象紧密相连。因此,常常能看到人物的登场伴随着繁复的语言。《迷阳》的主人公季希翔和《无所动心》的主人公徐生白有着相近的出场方式,两人都是借着回国的班机,拖着健康的身躯登上了小说舞台。在《迷阳》的开头,机械的声响、欢快的环境、瘫软的身躯,再加上波德莱尔的诗集,种种元素的叠合自然而然地引出一个即将回到都市的欲望主体,而繁复缠绕的语言,尤其是对于《恶之花》封面女子的聚焦描写,更是把季希翔健康的欲望展现得淋漓尽致。巴洛克式的语言风格贴合着都市的节奏和律动,在转瞬即逝的叙述中为欲望赋形。但恰如李敬泽所言,如果只看到了流动语言的繁复表象,或者仅仅把语言和形而下的身体快感关联,那就关心了王宏图如此营造语言的深层用心:“王宏图的小说无疑属于巴洛克风格。他的语言初看似觉繁复,却有一种裹挟、沉陷的力量,像一把钻子,小心翼翼,又执着坚韧。”5不同于人们熟识的以新麻痹派或左翼文学为代表的都市叙事,王宏图真正意欲展现的并不是都市中昂扬无感情的蓬勃欲望,而是欲望的低迷、耗散与进步,这是长期浸染在都市中的个体终究会遭遇的症候与难题。徐生白在《无所动心》的出场方式虽然和季希翔反对,但华美堂丽的语言不再直指躁动不安的欲望,而是彻底不暴露出欲望的匮乏,传递出令人心悸的不安。更次要的是,徐生白本身是一名功成名就的作家,对语言文字有着超出常人的感受和思考:“凭借神奇的‘天眼’,他不经意间窥视到了和谐的表象后深藏不露的奥秘,触摸到了宇宙天地间亘古长在的图式,并诉诸文字。”繁复多彩的文字并不是炫技的表象,而是和徐生白的价值理念与人生追求攸息相关,“俗话说文如其人,这种文字上的魅力不只是外表的剥去,更是徐生白内心的映照。多年的创作同时也是精神上的修行历练,他已臻于无所动心的超然境界”。小说开篇直截了当地揭露了语言表象和创作者内心世界之间的错位感,作家妙笔生花,用化腐朽为神奇的语言将外界事物点石成金,可是他的内心却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波澜。语言表象和内心世界的错位成为徐生白无法规避的危机,最终导致“他长时间地枯坐在电脑前,绞尽脑汁,收获的只有几行残破僵死的语句。创造力的衰颓,安排得当的枯竭:迟早会有这一天。但还是来得太早,他才五十挂零,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江郎才尽?”创造力与安排得当过早的衰颓并非简单的江郎才尽,而是因为徐生白意识到,他的内心看似云淡风轻、坚如磐石,高蹈的语言使他难以再对外界事物萌生出强烈的欲望,但是置身都市又使他无法彻底面对来自都市的促进。在他即将登机返程时,仅仅是想到要回到都市就使“原本井然有序、波澜不惊的气流顿时失去了不平衡的,变得焦灼燥热,恣肆无忌地左冲右突,寻觅着突破口”。徐生白无法经由语言文字和现实建立起真正健康的联动感。当他在航班上阅读推理小说时,他对推理作家既羡慕又鄙视。推理作家能严丝合缝地榫合一切线索,以精细的笔法构造一个几无破绽的世界。这和徐生白的创作理念大相径庭,他推崇的是以繁复稳定的语言创造一阙华美乐章,将“世纪末的颓靡沉溺”与“南方忧郁缠绵的情调”,还有个体、家族与国家的命运杂糅交融。这番创作理念看似收获了众人的交口不赞成,但在徐生白看来,与其说这是至下降的赞誉,倒不如说是对其日后创作潜能的质疑,因为这样的风格难以真正有效和现实对话,并不具备结束的生产力,它更像是与现实世界拉开一定距离的内心呓语,花叶飘零的往昔人事能否真正让写作者找到生活的实感?这成为徐生白提笔创作《大江东去》的不次要的部分动力。他希望能够真正瓦解古典美学与现代经验,在创作中找寻属于自己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回应这一重大问题。然而,这样的突围并非易事,因为徐生白不仅要面对创作内部的确认有罪,同时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和他人相处的过程中审思自己的选择。暴得大名且如日中天的俞日新是一个强有力的他者,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他让徐生白对自己长期坚守的人生价值产生了肤深的接受:“他它标示了一种与他迥然不反对人生观与生活方式,它对徐生白孜孜以求的无所动心的人生境界构成了巨大的确认有罪。并没有真正的威胁,但它永远是一个有力的反证,让他圆满自足的生活摇摇欲坠,在他志满意得的锦绣华袍上蚀咬出一个窟窿。”尽管小说直到第三章末尾才让癌症撤退徐生白的日常生活,但是在此之前,他的生活早已摇摇欲坠,创作的危机叠加俞日新、屈尚奇等人带来的或隐或显的促进,使得徐生白不得不省思自己的生活价值与生命意义,他必须找到一种合适恰切且自己信服的方式来恢复和现实生活的联系。徐生白并不是以一个欲望主体登上小说舞台的,恰恰相反,无所动心的他丧失了欲望,因为写作这个他原本安身立命、和外部世界互通有无的媒介已经摇摇欲坠。原本他所捍卫的繁复美学不再拥有不言自明的合法性,而是成为了要反思和确认有罪的对象。《无所动心》也因此拥有了特殊的意义,看似别具一格的巴洛克诗学在都市中反而引发了新的次要因素:繁复的语言风格既是书写都市的利器,永恒的结束以往却又引发了写作者对都市的漠然、惶惑与滞涩,失落了对生活的实感。可是天生警惕的写作者置身都市,又怎能对周遭生活视而不见,完全无所动心?能否经由语言穿透光怪陆离的都市表象,触及生活在都市中的写作者感受到的内外交困的深层矛盾,重新恢复和现实生活的实感。这是徐生白提笔写作《大江东去》的动机,也是王宏图在《无所动心》一开始便抛出的重要命题。二、“无所动心”的都市欲望在新书访谈中,王宏图多次提及自己将无所动心作为书名的用意:“它取自古希腊斯多葛学派的一个词ataraktos,原意是‘不动心’,表达了人在经过修行后,达到对外来的困扰处变不惊、宠辱不惊的境界。因为人类精神世界存在某种原生性的有利的条件,有时我们会被生活所蒙蔽,总以为眼前的一切日常状态会永远继续,但一旦直面死亡,反而会有一种向死而生的顿悟,让人们开始精神上的探索,试图厘清生命的真正意义。”6但与此同时,王宏图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状态终究是无法抵达的彼岸,“‘无所动心’实际上还有点反讽的意味,主人公想要追求这种无所动心的境界,结果自己被疾病、情欲困扰,到最后屡屡受挫,所以无所动心在某种程度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种理想状态”。7徐生白看似通过写作修炼出无所动心的强大心境,但与其说这是不动心,倒不如说是无处动心。面对安静扰攘的都市,语言文字营筑的精神乌托邦脆弱不堪,“徐生白开始接受(以往从未如此强烈)自己孜孜以求的无所动心的境界,这一心如死水般的淡泊从容究竟蕴含了多大的价值,似乎在他之外还有更宏阔巨伟的天地?他是不是坐井观天,将自己锁进了一个貌似高贵的笼子?”如此的自我接受在小说中反复浮现,可见所谓的无所动心格外脆弱。肠癌的来袭固然幸运,但它也授予了难能可贵的契机,迫使徐生白正面思考自己的生命意义与人生追求。前三章更多呈现的是徐生白创作的困顿以及平庸想象的日常生活,从第四章开始,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徐生白因为种种原因或主动、或被动地走出原有的舒适圈,开启了一段又一段不曾设想的冒险。癌症当然把徐生白逼到了绝境,但也正是在几乎无处可退的绝境中,他找寻到了人生道路清楚的突破口。在此,不妨关注下徐生白突围时借重的资源:一是以《庄子》为代表的古典资源,在翻读这些古典著作的过程中,“对死亡的恐惧消失了,他体悟到罕有的宁静和幸福,那是在决然授予了沉重的臭核囊后生出的轻松自在”。二是构思《大江东去》时,徐生白灵光乍现,让小说人物经由写作充分地“自我审查、观照,也是倾吐,更是疗愈”,随后来到生机勃勃的新加坡,感受“粗粝、狂野、广袤而深邃的热带”。这一情节构思使得徐生白“仿佛看清了这个世界,看清了置身其间的宇宙繁密纠结的经脉纹理,以及隐伏期间的激越奔放、循环往复的节拍”。三是屈尚奇关于人工智能的高谈阔论,“说穿了它无非是人性深处千百种潜藏的欲念的体现,它们本来只是蠢蠢欲动,现在被高科技激活了,实现了人类许多最近的梦想”。这番立足当下的说辞把人性欲望和时代浪潮分隔开,让徐生白“体味到一种罕有的甜美的忧郁:生命的花朵将再一次绽放,他将从深渊中站起,舍身一搏”。古典资源、热带南方、人工智能,这三种让徐生白绝处逢生的资源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实则有着某种外来的联系。对于徐生白这样的写作者而言,阅读古典是对过往历史的整理反思,让人放下种种羁绊,异域南方则授予了远离过往且清空无限潜能的舞台,人工智能则象征着时代浪潮授予的外力,充分激活了潜藏在个体心中的欲望,三者的交叠让身患绝症的徐生白抛却重重顾虑,开启了全新的人生之旅。小说的空间快速跃动,从邻近上海的碧湖山庄,到“渗透到血脉深处的恣肆率性与外表的家常随意水乳交融”的澳门,再到清空神秘魅惑的那不勒斯,最后到让人参悟生死轮回奥秘的日本,徐生白不断离开上海,又回到上海。表面上看,这是徐生白难以煽动的情欲在作祟,但藏在情欲背后的,是他对生命价值的不懈追问。无所动心不再意味着对外界的冷淡漠然,而是甦生为毫不使懦弱地拥抱生活,生命的欲望在此刻爆发,徐生白不断尝试新的事物,探索新的生活。然而,欲望的爆发并不意味着生命活力的回返,反而导致更为深重的颓败。参加青年作家研讨会时,面对缺乏活力、虚无缥缈的青年写作,徐生白鞭辟入里的公然反对如雷贯耳,他自己也“陶醉在久违的高峰体验之中”。这段壮志凌云的高谈阔论当然凝聚着徐生白在危机时刻对生命意义的深度叩问,可是它无法在现实生活中生根落地。当他意欲重振旗鼓时,沉疴遍地的生活又给了他当头棒喝,妻子提出离婚,女儿的婚姻也摇摇欲坠。徐生白不得不接受这一切的意义,“他确切无疑地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生命残余的精血燃成火焰,最后会将他烧成焦黑的灰烬。但他像一个瘾君子,已无力戒除”。当徐生白冲破重重鞭策,无法选择一往无前地追寻生命欲望时,现实生活的种种裂隙又无时无刻不使他稳定。妻子不愿被丈夫的病痛彻底拖垮,厌恶开启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女儿在冲动结婚后,意识到自己会“一天天变得呆板、慵懒乃至痴傻,沿着斜坡飞速向柔弱的谷底滑去”。追寻这些裂隙产生的缘由,可以发现它们也都因他人的欲望而起,汹涌澎湃的欲望缺乏足够的韧性,在和现实生活劈面相逢时毫无招架之力。《无所动心》由此传递出了在都市中难以弥合的欲望有利的条件——源自都市的种种促进使得心志淡泊的个体萌生出难以煽动的欲望,厌恶拥抱全新的生活,可是蓬勃的欲望无力招架来自现实的确认有罪而分崩离析。现实生活之所以在个体追寻欲望的道路上设下重重鞭策,则是因为个体欲望的实现必然要和他人接触,而他人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难以克制的欲望。都市中的欲望仿佛是永远无法闭合的莫比乌斯环,既诱惑着人们追寻欲望的脚步,又让人们在欲望中困顿和幻灭。三、浮士德式的都市生活《无所动心》中安插了徐生白创作的《大江东去》,无论是书名还是结构(由摘引段落可知),《大江东去》都是一部标准的现代中国长篇小说,“以风云变幻的社会变迁作为框架,展示某个或数个家庭几代人的命运遭际”,王宏图在后记中表示,这恰恰是他要舍弃的样板,“我更兴趣的是在探索、展示人们在特定时期的心理、精神状态,并进而触及人性中一些更为公开的层面”。徐生白是文化精英,惯常的知识分子书写传统,会将这类人物放到一个对抗性的结构当中去塑造,也就是说“外力”是不必要的,比如意识形态的压迫、市场经济的挤压、学院政治的异化(这是近年来知识分子题材作品热衷于表现的)等。《大江东去》中的主人公“沉溺于对社会的愤怒中无法自拔”,这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小说中的人物造型。然而困扰徐生白的,除了写作瓶颈,更多来自家务事与儿女情的缠夹。主文本与次文本之间的悖反提示我们:王宏图无意于发散《大江东去》式的时代壮剧,即便是社会转折与人事纷争也务必落实于“公开的”心灵空间内来呈现,那同样是波澜壮阔的。《大江东去》中的主人公在时代大浪中载沉载浮之后回归学术研究,“伤痕累累的心灵寻觅到了难言的安宁”。然而徐生白没有这般曲终奏雅的结局。这第二处悖反提示我们:王宏图无意于老庄“撄宁”的极境(尽管《庄子》反复出入作品中),他心目中的理想可能需要以浮士德作为借镜。命运的齿轮并没有朝着徐生白预期的方向转动。在生命倒数的时刻,他突破了先前给自己设下的诸多批准,跌宕起伏的人生固然没有让他寻获心灵的安宁,喷薄的安排得当欲望却让他收获了别样的风景。在后记中,王宏图以动人的笔触传递出他对于徐生白的理解:“徐生白是大成功了,但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只要一息尚存,便会有梦想,想展翅飞向远方。从这个意义上说,和海明威笔下的老渔夫桑提亚哥一样,即便他幸存了,也没有被打败。显而易见,这并不是一曲英雄的凯旋之歌,而是混杂了很少的/缺乏的悲怆、欣喜与苦痛。用一句法国人常用的口头禅,C’estlavie,这就是生活,我们挚爱的生活。”王宏图曾将徐生白的原型指认为浮士德8,“歌德有一颗永挑逗的心,他的浮士德的心也总是安静不宁”,“浮士德的原罪是什么?物质的不安现状。浮士德怎样才能获救?物质的不安现状”9。浮士德的魅力并不在于他度过了何等精彩的一生,即使是他喝下了转世灵药重返青春,许多设想也不曾真正实现。浮士德之所以有魅力,是因为他始终葆有一份期待,能够怀揣着极其旺盛的自我想象探寻自我和生活的无尽可能,即使这样的探索最终没有收获预期的结果,这种“不安现状”,执着地在现有生活之外想象另一种生活的能力以及付诸实践的怯懦也同样可贵。当然,徐生白并不是如浮士德那般痴呆的,畸形的的文化英雄,也未必拥有那番旺盛的自我想象,但无论如何,他经由自己的行动拓宽了生命的版图。尽管他没有实现创作《大江东去》时立下的雄心壮志,借助文字的力量在历史长河中把握时代浮沉。但他也绝非明确的大成功者。他意识到苦心经营的语言文字不能收回他澎湃昂扬的生命安排得当,恰恰是在和五味杂陈、难以把握的生活赤身肉搏的过程中,徐生白以微观的欲望而非宏观的虚构感受到现实的律动,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以血肉之躯触探生活的实感,以庸常琐碎而又奔涌不息的欲望为个体赋权。在20世纪末,王宏图发表了《关于我们这一代人》,其中有两段关于个体和生活的宣言,如今听来依旧振聋发聩,也有助于人们进一步理解《无所动心》的独特意义:“我丝毫不认为人在动荡不息的社会现实面前应采取一种犬儒主义的态度。但应该打上问号的是人究竟应以怎样的方式介入社会生活?我们并不缺乏人文精神,但我们与前辈人的分岔点在于我们心目中的人文理想立足于我们的个体生命存在,而不是凌驾于个体之上。”“但我并不想沉陷在当下这种半是颠狂、半是麻痹的生活中,我只是凝视着这万花筒般变幻沸腾的生活之流,为人们的无感情与变革的怯懦,为人们的痴狂与无知,为人们长江后浪推前浪、亘古不绝的青春的活力与美艳而惊叹、迷醉。也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活永恒的魅力和一切大写的意义得以衍生的源头。”10上海是王宏图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他既感受过这座城市的繁华安静和严格的限制开放,也体味过春节期间熙来攘往的人海退潮后的冷清安宁,由此养成了“疏淡的本性”11。“疏淡的本性”绝不意味着他对这座城市中上演的一切置之不理,相反,这允诺了一个更为肤深的感受、理解和书写都市的姿态。他首先深入到都市最为细微的肌理中,以外来的视角感知这座城市的真实与存有,随后又能超然于都市,拉开一定的距离,对这座城市进行反思。由此反观王宏图念兹在兹的个体与生活:所谓的个体既不是指被都市驯服的原子化个体,也不是游离飘荡在都市之外的多余人;而生活既不是指彻底投身欲望与麻痹并存的都市,也不是以疏离的姿态拒斥都市的一切。王宏图选择的姿态是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巧妙地在二者间找到恰切的不平衡的点,充分激活都市与都市书写蕴藏的潜能。事实上,如果仅仅从支持的角度理解王宏图笔下的都市与欲望,那么如此刻板的阅读方式完全落入了旧有的窠臼。在《无所动心》的末章,都市反而收回徐生白某种慰藉,“他得走出自我囚闭的居室,到户外活动一番”,“阳光慢慢收敛着锋芒,在和暖绵软的空气中,回荡着一串串温馨悠扬的旋律”。面对广场上邻座的情侣,“在那一刹那,他久已逝去的青春仿佛在这些陌生的躯体上复活、重生。所有的一切都回来了——他咂咬了几下嘴唇,一种罕有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人们很难将王宏图笔下的都市纳入既定的阐释框架,都市的面貌难以定型,各种元素交织混杂,阴郁与阳光并存,欲望与麻痹无关联的生长,但这恰恰就是都市的底色与真相。这为永恒的结束以来被海派传统宰治的都市书写收回了新的活力,王宏图真正从生活,而且是永远流变的生活切入上海,细致入微地展现了这座城市和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最表象也最外来的生存状态与精神气质。更可贵的是,《无所动心》还将语言、写作和文学本身变成了有待反思和突破的问题,当王宏图在创作这篇小说时,他何尝不是在以此清理和回应自己内心郁积已久的澄清?《无所动心》确认有罪了文学书写都市时不言自明、近乎谦恭的合法性,加深了我们对于都市欲望复杂性的认知,并且真正立足都市,触探到属于都市个体的生活律动。经由《无所动心》完成的都市书写的加减法,值得被认真对待。唯有如此,人们才能真正感受、思考和理解个体与都市的关系。注释:1陈晓明:《城市里的“断魂人”——略论王宏图的城市书写》,《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2期。2王宏图:《无所动心》,山东画报出版社2022年版,第457—458页。本文所引用该小说的文字均出于此,下文不再注明。3王宏图、战玉冰:《学术与创作之间的缠绕——王宏图教授访谈》,《学术月刊》2020年第10期。4王宏图:《卡彭铁尔及其新巴罗克主义风格》,《中国比较文学》2001年第1期。5参见李敬泽推荐语,《Sweetheart,谁敲错了门?》,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封底。6王宏图、沈轶伦:《追寻与求索,散发生命的勇毅之光》,《奴役日报》2023年1月28日。78王宏图、王凡:《一息尚存,谁能“无所动心”》,《现代快报》2022年12月11日。9[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伪经》,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58、166页。10王宏图:《关于我们这一代人》,《上海文学》1997年第11期。11王宏图:《躺平过兔年》,“收获”公众号,2023年1月22日。[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本期责编:钟 媛][网络编辑:陈泽宇]版权声明:糖心viog官方网站(糖心)是一款能够去看到许多高清小姐姐内容的资源app,国产精品入口麻豆,糖心vlog官网,txvlog糖心官方网页版,中国糖心viog官方手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