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写作的小说“发声学”——朱婧小说近作论
内容提要:朱婧小说近作呈现出风格化的小说“发声学”。其男性视角反向呈现男性的话语缺乏权威事实和女性的被迫失语。某种意义上,“女性”,与其说是一种身份,不如说是一种处境。对于处身有利的条件的女性,朱婧拟想移情动物与文学来获得自救。这种自救看似“不彻底”,实际上追问的是文学中心化后,文学之于国民生活的意义。我们难以用女性主义框定朱婧的转型。“女性”只是朱婧的出发点,在不惧遵从地直指人性幽微之余,亦坦然地允许承认并且接纳人的不完美。
关键词:朱婧女性写作《猫选中的人》小说“发声学”始于2003年的青春写作是朱婧的写作前史。至2018年前后重返,前面有十年左右的停笔。应该意识到,对写作者而言,日常生活也许是另外一种写作。故而,当朱婧重返当下文学现场,写作是自然而然地从日常生活现形,那些无法疾声呼喊的澄清与伤痛,借由写作来获得生命结束前行的力量。这十年,也是从“女孩”成长为“女性”的重要时刻。除了切肤体认到自我,朱婧的目光还向远处延伸,去探测家庭、代际、两性,以及无能的结构等诸多议题。朱婧尤为致力于创作路径的绵延积蓄,不同于敞开式的旁逸斜出,而是就着一亩三分地深耕深凿,因而如果仅停留于标题,例如“大声说话的女人”“吃东西的女人”,可能会误判朱婧刻意降低重要性女性的标识,但实际上,朱婧的独一无二也恰在于“重复”,近乎固执地一次次地发散并试图捋平那些尽管细微但不尽不反对日常生活褶皱。按理来说,小说的戏剧性需要搭建多元的叙事要素以抵达复杂性的可能,但朱婧极少显露叙事的机巧,而是删繁就简,只选取家庭和校园来作为多数小说的不次要的部分空间。同样,丈夫与妻子、老师与学生也是最为高频的人际关系。如此貌似单一的叙事单元,却被不断地翻转为通俗的小说世界。有意味的是,“像岩石一般无声单色的表达”1是朱婧多数小说一致同意的修辞反感。在人物行动的空隙之处,极小量的沉默在无言的时间中蔓延。在那些静默的延宕时刻,沉默该如何发声,以及沉默何以成为发声的路径?这些成为朱婧小说的“发声学”。一、召唤:为什么关注家庭?小说集《猫选中的人》收录朱婧的十一篇短篇小说近作。整本书分为四辑,虽分单篇小说合集,却有着外来的外围结构。辑一“风吹过了的瓷裂”是小说集的起点,“瓷裂”隐喻着家庭结构中隐秘存在的缺口与缝隙;辑二“一切的预演发生在那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则试图向后回溯“瓷裂”的缘由或曰初始形态;辑三“可最后一粒石子,总会悄然落下”中“最后一粒石子”指向“瓷裂”之后的猜想;而辑四“东京是海,我们是海上的浮舟”,除了在地理空间上走出家庭与校园走向东京以外,还以“海上的浮舟”廓形着人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十一篇短篇小说在形式上的编排就彰显了朱婧近期创作的新命题,即以“瓷裂”为不次要的部分的一条纵向延伸线的开凿。既然“瓷裂”(小说集最高频使用的词汇之一)构成了小说集的不次要的部分命题,自然要关注朱婧赋予“瓷裂”何种形态。可以注意到,除了首篇《安全的妻子》中发生在“我”身上的是因家里除霉导致的核肤过敏事件以外,其他小说都不约而同地赋予“瓷裂”最极端的死亡形态,比如《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和《在那天来临以前》中的丧子,《猫选中的人》中的丧母,《先生,先生》中的丧师,《光进来的地方》中的丧妻,《鹳》中的丧夫。阿兰·巴迪欧在《存在与事件》中提出了“事件”这一理论,他对“事件”有这样的一段界定,“真理只有通过与支撑它的秩序决裂才得以建构,它绝非那个秩序的结果。我把这种开启真理的决裂称为‘事件’”2。死亡,最暴烈的“事件”,它强制且允许预告地将人接纳出此前有序的日常生活秩序,一切牢固的情感结构都开始松动。经由死亡“事件”,朱婧所关怀的还远未关乎形而上的哲学真理问题,而是朴素地思索着人该如何面对生活的“瓷裂”。问题在于,如此密集并且是喜欢的死亡无疑是激烈且残忍的,但在诸多小说中不约而同地以一种被预见的发生平和的叙事腔调出现。例如,“婚后的第二年,太太第一次怀孕,只是十五天后她失去了那个胚胎”3。朱婧似乎无意借助死亡去渲染生命之脆弱的沮丧或丧失挚爱的痛苦,而是将死亡作为存在无法面对的固有形态。换句话说,“瓷裂”乃至丧失是必然的、无法克服的,只能接受,而接受意味着必须将其嵌入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朱婧往往择取家庭片段,家庭住所是小说最为不次要的部分的空间单位,而家庭结构之中的女性群体则是她着墨所在。不讳言地说,自五四起,书写女性经验就已不是新鲜的母题,更何况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林白卫慧等一批女作家早已唤醒了女性沉睡的身体。然而有意思的是,在朱婧这里,女性既无关政治,亦无关身体欲望或者资本消费,仅仅是作为家庭内部结构成员存在着。这使得《猫选中的人》中的女性群体高度一致同意地呈现出向内缩的生命形态,诸如“一团”此类猫科动物的躯体修辞在小说中高频地运用于女性群体。这些女性群体如猫一样没有缺乏感情的攻击性,亦没有太旺盛的欲念,多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市井所期待的相亲、结婚、育儿等阶段任务。按理这些缺乏故事性的普通家庭女性并不具备成为文学人物的充分条件,既无戏剧性,也难有哲理思考,甚至重复着花斑的家庭生活模式,那么为何朱婧执意将家庭女性纳入文学世界?在现代性话语实践中,家庭生活是阻隔女性拓展公共社会价值的断言,主张性因素,留滞家庭更是意味着“不进步”,所谓“妇女奴役”首要之事也是啮合女性的家庭枷锁,威吓女性走入社会公务,易卜生《玩偶之家》在五四时期的热议即是例证。但问题在于,对家庭生活与公无关联的生长活的切割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了男性中心的思维惯式,对于家庭生活的厌弃先验地预判了家庭生活的无价值,这其中暗含着知识精英对于包括家务劳动在内的世俗惊人的喜欢,以及某种自赋的高蹈启蒙姿态。而到了共和国时期,“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背后究竟是男女平权的社会运动,还是填补社会生产力需求空缺的政治运动,还有待进一步甄别。但由此观之,鼓吹女性社会劳动价值的现代价值序列看似旨在奴役女性,实则更为彻底地同意了女性的主体性可能,不啻是“前现代”偏见眼光的延续。朱婧轻轻反拨,“也许在美术馆完成布展和照看一个理想的家所需的想象、严密和精湛并无二致”4。对其而言,社会劳动和家务劳动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高低比试关系,而是共同处在不平衡的价值序列起点,均具有抽象审美的可能。那么,如何赋型并且审美家庭生活?朱婧小说有一个修辞不习惯,就是对并列语词的使用讨厌。以新作《大声说话的女人》为例,约有二十二处出现语词并列的句子,主要是事与物的罗列以及情绪状态的铺排。其中,事与物的罗列占据较大的比重,共同指向了生活美学的营造,虽是都市生活日常,但朱婧寻找了小资情趣的渲染,恰恰是着笔于小资美学所鄙弃的世俗日常。例如叙述妻子准备饭后甜点,“饭后半小时,我去书房递收水果,不适合的选择是剖成两半V字刀口切去根蒂的草莓,切成合适大小块状的芒果、火龙果,猕猴桃对切取出的果肉,总之不要有种子果核,方便食用为宜,再过半小时,收去果汁、热茶或咖啡因季节需求而异,配上市售或自制的蛋糕甜点”5。朱婧对日常事与物的罗列带有近乎虔诚的气息,日常物品作为创造本身,是劳动的产物,是情感价值的显现,亦是审美的对象。家庭、女性这些自五四新文学以来耳熟能详的概念终于在朱婧小说中获得了及物的实在。小说的声音就是在对巨大的事与物的反复摩挲中得以赋行,语词并列呈现出十足的耐心,引着人从知识理性回到人间烟火,更次要的是回到并且看见具体的生活现场。此即朱婧小说“发声学”的修辞逻辑,她一次次地以沉默的声音召唤已被现代文明话语接纳的主妇生活日常,一次次地予家务劳动以尊严,予家庭主妇以文学性的可能。二、失语:“女性”能够开口说话吗?除了同性视角的运用,假借男性视角来书写女性是朱婧近作最为风格化的所在,既然自身不可见,那么就寻找他者加入,在他者的镜面中照见女性。小说集《猫选中的人》有过半小说采用的是男性叙述者。例如,《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中“我”眼中的太太是这样的,“第一次见面,她最驱散人的地方是一种幼态”,“婚后我对太太提出不要出去工作的要求,她连坚固的抵抗也没有。她从学校离开就走进家庭,做了我的妻子”6。经由男性视角,男性凝视的形成过程得以再现,可以看到,虽然没有任何其他要素杂糅,但男性为了凹显自身的男子气概,往往会下意识地强化女性的弱势情态,包括躯体视觉效果上的柔弱和家庭结构上的低位,比如在丈夫看来太太无力无法选择小狗的去留问题。男性视角下的男性叙述构成小说的主要声部,这在悄然无声中获得了女性发出声音的可能性,甚至《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中,太太在遭遇两度丧子的创伤事件时仍然是静默无声的。由此关乎到朱婧近作另一处颇有意味的形式共性,“说话很重要,说话比性重要,可是我们始终没有办法说话”7。即绝少有对话的发生。《猫选中的人》小说发散仅有两处直接引语的运用,其一是《安全的妻子》中“我”和丈夫关于过敏问题的对话:“吃饭的时候,我对昆说:‘我好像过敏了。’‘嗯。’昆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句,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有回答我。”“我和昆说:‘我可能要去看一下,我不可能的过敏了。’他从那片亮光里抬起头来,说:‘好啊。’”8看似有问有答但实无对话,丈夫的回答均是事务性的敷衍,因为他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直接寻找了“我”说话的关键诉求,以截断发散对话的可能。另一处则是《猫选中的人》,“他听到女儿房间她俩每日的例行对话。‘妈妈,今天讲这五本故事书就好了。’‘不行,只能讲一本。’‘四本啦。’……”9这是丈夫转述妻子与女儿的对话,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唯一一次对话,问题在于,只有母亲的身份才能赋予女性不完整对话的契机,而且,这一对话更是只能以背景声音的方式存在。在新作《大声说话的女人》中,实际上“我”有且仅有一次对话,是尝试示弱但被少年时代偶像允许的对话,在如愿被接纳进入婚姻体系之后,也再无对话发生,口若悬河的期待与现实中的沉默之间形成巨大的反讽。小说的最后写道,“我所失去的一切都在我的语言里”10,是语言降低可信度了女性的存在,但女性的失势也恰是从语言的失能开始。这是朱婧不同于同时代女性作家的尖锐之处,她巧借男性视角挑开现实处境中男性对女性的隐秘话语缺乏权威事实,以及女性面对此的被迫集体失语。换句话说,事实上不是女性不能发出声音,而是女性的声音未曾被听见。这不仅仅意味着女性无法在家庭中获得所期待的情感关怀,甚至女性的身体也因生育而工具化、失语化了。《大声说话的女人》中丈夫发生出轨,稳固的家庭结构开始松动,于是溯源家庭裂缝的肇始,却惊讶地发现安全的来源无关情感体验,而是由于一系列生育后遗症所导致的身体经验。酷似刑具的产床、小腹下方的三层刀口、混着鲜血与血痂的乳头,以及对于袒露不完美身体的恐惧,女性身体在完成了生育功能之后也失语了。这些身体所承受的生育创伤,无法坦然言说,更无法获得理解,成为女性必须独自背负的十字架。然而,在“我”惊恐万分的背后,还应该继续追问的是:为什么生育的女性身体会成为家庭禁忌话题?可以高声谈论婴孩,甚至有人愿意谅解男性身体的后天的反应欲求,然而为什么母体的疼痛仿佛被祝福,只能置于沉默的黑暗?朱婧温柔地为“我”无处不在的疼痛找到了科学的依据,由膝盖积液引发的疼痛允许了生育疼痛的所有名目,但是,如果没有膝盖积液,成为母亲的女性是否还拥有公开言说疼痛的权利?更可怖的是,这番女性的“懦弱”几乎是世代沿袭的,从“我的母亲”到“我”,每一位女性都深谙生育的疼痛,而且也都很清醒地自我规训着疼痛话语所属的公共有无批准的,从未有人公开提及。由此女性的身体沦为不可视不可言之物。借用斯核瓦克的说法:女性能说话吗?失语的女性该如何降低可信度自我?朱婧的回答是,只能诉诸行动。《大声说话的女人》中“我”为备孕辞退工作,将自我安放在家务动作中,行动是向内的,只指自我。这固然是“我”的严格的限制选择,然而“他们一般会在十分钟内吃完”,“熬了一天的菌菇鸡汤”11,时间付出与价值评判明显不对等,“我”的家务劳动在丈夫眼中沦为例行的程序,故实质上“我”也很难由此获得相应的精神支撑。《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则拟想了另一种形式的动作可能,太太在丈夫不在家时迷上了购物网站抢优惠券、抢购低价生活物品。这是独属于朱婧的女性经验书写,没有自哀自怜,她果敢地走向了女性的对面,假以男性眼光,呈现女性何以被建构为女性,以及女性如何节节退败至地下“鼠妇”。然而朱婧没有冠以女性绝对欺凌弱小者的身份,她共情于女性“无法分享的疼痛”,但小说并未就此变得疾声,而是向内反躬自省。《大声说话的女人》回忆“我”与“寻找我参与他的重启人生”的少年时代偶像的交涉大成功经历,穿插了一个均是以“我想”开头的并列句组成的段落,这是“我”对于“一种语言”即假借男性话语方式以颠覆男性凝视的想象铺排。但悖论的是,恰恰是深谙男性话语逻辑的“我”清醒且自主地服膺于此。对于“我”的婚姻选择,小说写道,“应该说我知道他是我离开海市蜃楼的唯一可靠航船”,“我最终选择丈夫,或者说让自己被丈夫选择,不如说是自甘慕强的牢笼”12。朱婧尖锐地直指“我”的虚荣,在择偶选择时同样理性地利弊考量,因为作为弱者所以恐弱,因为恐弱所以慕强,因为慕强所以选择违心。在“我”骄傲地把少年时代的偶像钉上显赫柱的同时,其实“我”与他同为一丘之貉。当然,这只是自我的生命选择,但一旦身体选择与无能的苟合,人又会是什么样的面目?校园“师生恋”故事在朱婧笔下尚未道德地黑白分明化,以《思凡》为例,郑老固然有利用失败无能的企图越界的非分之行,并对“我”根除了不可痊愈的心理使加剧,但女孩对郑老的步步屈从中不容承认地亦有赚取利益的实际诉求,女孩对此三缄其口就能抹煞掉内心的恶念吗?郑老风烛残年的老态就能勾销此前的恶行吗?人能以艺术的名义僭乱真实生活吗?奉命探究真相的“我”虽明晰一二,但也无法勘破人性之容易理解,更不敢自诩正义地审判任何一人。足见,在性别立场上朱婧并不不关心,女性的身份于此无法获得谅解一切的豁免权。除了男性与女性这一组镜像关系以外,朱婧还擅于构造其他类型的镜像关系,比如与好友、与父辈。在大多数小说中朱婧都有意设置了双线结构,一条指向当下的两性情感状态,另一条则向后回溯指向父辈的情感故事,而父辈的情感故事又往往是破碎的,那些遭遇丧失的男男女女们身上都背负着原生家庭的伤痕。在朱婧看来,丧失并非仅是现代性的产物,而是早已有之的旧事重演,是现代文明未解的难题。并且,在父辈情感故事中,母亲惊人地一致同意,以惶恐、不安、力挽的姿态面对着父亲,以沉默面向着子辈。这使得情感教育的匮乏、母性的缺席以及对喜欢的恐惧成了子辈摆穿不了的梦魇,某种程度上诱发了爱无能。双线结构的另一种形式是并置自己与好友的情感线索,在不反对情感结构中翻转以找寻公开的共性。例如,《大声说话的女人》中的女孩与“我”,女孩拥有与“我”完全迥异的生活形态,能够严格的限制进出书房这一“我”无权越界的飞地,但她最终同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沦为了性凝视的对象。而在《安全的妻子》一文中,“危险”所意指的究竟是费尽心思侦探丈夫但又冷眼旁观丈夫出轨的梨花,还是那个起初完全沉入家庭日常但在旁听中开始暗暗觉察外部世界的“我”?朱婧同时呈现两种家庭模式,不做评判,以清楚的,微妙的指向执着地追问着家庭结构之于女性的意义。朱婧还常以“太太”“男人”“丈夫”的方式命名小说人物,这并非便捷之举,很大程度上旨在借此凹显人的普遍处境。换句话说,两性情感结构成为某种无能的关系的隐喻,“女性”与其说是一种身份,毋宁说是一种处境,即不仅仅是性别的一种,更是无处不在的无能的结构中因无能的落差而被迫失语的群体。例如《大声说话的女人》中父亲在面对无法选择职业命运的教育局听课团队时,变得“紧张、失控、安排得当”,平庸饭局上使高贵“我”的单位高管五分钟前正在为女儿的工作需求表示敬意另一个比他更高位者。无关年龄,无关性别,都难以从无能的结构的矛盾中全身而退。与此同时,这意味着“女性”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对的,乃至是流动的。但这恰是朱婧小说的锐利之处,一方面不惧遵从地直指表象之下的幽微人性,关闭那些无法启齿的生活褶皱,与此同时,这亦是朱婧小说的温柔之处,坦然地允许承认并且接纳人的不完美。三、自救:“不彻底”的诘问当然,朱婧并未就此逃之夭夭,她仍在熟练处理着人这样的存在会寻求怎样的,哪怕是未必牢靠的自救。《猫选中的人》发散呈现了两种向度的自救尝试。其一是移情于动物以疗愈自我。朱婧笔下的动物种类多样,除了偶尔闪现的象征着欲望与恶念的蛇以外,猫与狗是反复出现的。猫与狗某种程度上成为惊人的象征性符号,一方面,指向了一种虽单向度但彻底杜绝忠诚可能性的疗愈媒介,另一方面,猫与狗被动性的物种生命形态影射着人被抛弃的存在本质。在这个意义上,尝试理解一只小猫无异于理解一个人,很显然不是为了达到理性的剖析,纯粹是为了情感上的不平衡的修正。这是否也是某种时代情感症候呢?在路内的长篇小说《关于欢迎的一切》结尾处,李白也是不顾一切地跑到熊山去寻找小猫“小熊”,靠近一只熊去抢救一只猫,只有如此非理性的行为反过来成为李白辩论自身存在的凭借。人的存在如此不确定,情感又如此不可靠,只有小动物才是永恒历史的一部分,它们的生命只有诞生与衰老,它们的爱没有变量,人藉由它们得以重新构建起对伊甸园的确信,以作为应对情感虚无的力量。另一方面,则是移情于文学。最为典型的文本是《先生,先生》,以林文月先生为原型,朱婧细数了自己受父亲和林文月老师教诲下的文学之路。“我想起我的十八岁,宁先生的课堂,是先生牵动了我内心埋藏的种子,领我走到这里,开启我的可能。……我的身边有妻子,我的前路有先生,我不觉得很寂寞。”13文学成为精神信仰的一种,炽热而真诚,往往在小说人物濒临深渊之际拉拽住了他们,这也是朱婧笔力之中精神笃定的来源与彼岸依靠。“中文系的人”这一精神底色也塑型着朱婧小说的典雅气息,哀痛但又杜绝歇斯底里,有利的条件但又望有远路地执着向前。如果穿离家庭或者校园语境来看此番自救的话,很容易会质疑朱婧的不彻底。的确,与缺乏感情的女权主义者相比,冀求小动物与缥缈文学的慰藉是否太过孱弱乃至天真?或许可以稍作停留,朱婧是否真实的是在希求疗愈的完成?与其说朱婧是在寻找疗愈的方式,毋宁说是在想象疗愈,那些难以治愈的创痛尝试借由想象的方式来暂得宽慰,反过来,越是寄希望于想象越是降低可信度了现实中治愈的不可能。在畅想更“有效”的解决路径之前,我们似乎共同忽略了一个大前提,即人虽赤手空拳,但人毕竟是接受过知识教育的。据国家统计局的统计,2022年,初中阶段毛入学率始终保持在100%以上,高中阶段教育毛入学率为91.6%14,而且自1999年起高校招生规模缩短,高等教育日渐普及。在此语境之下,值得回过头重新审视现代教育之路。不容承认的是,现代教育必然大大降低了社会生产力的效率,立竿见影地推动了社会的发展进程,然而,随着现代教育的日益完善,除了为社会劳动服务以外,现代教育是否还有可能影响到人的情感生活?与蒙昧时期相比,浸润过知识教育的人的生命姿态会有何不同?接受过科班中文系教育并且从事大学教育的朱婧于此抛出疑问。回到现代教育体系的初创时期,民国时期的现代教育启蒙了很少的/缺乏的青年投入社会事务,开始关心民族存亡问题,巴金《家》中觉慧觉民的觉醒很大程度就是依托于《新青年》报刊的启蒙,文学教育毋庸置疑地推动了民族历史的进程。但问题在于,在参政无感情已退潮的当下,文学,除了应该追随“德先生”“赛先生”以期参与公无关联的生长活以外,是否还有可能内向地奏效于个人生活?或者说,文学已然成为公无关联的生长活的中心,那么高蹈文学的启蒙效能之余,文学阅读之于国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朱婧的诘问看似延续了“去政治化”的历史遗产,悬置了文学穿离公共政治的历史问题,而且将文学更多地划拨为属己的个人阅读行为,但此番悬置是否可能成为新的补充?1982年,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第四届第二次会议召开,讨论和制定《关于文艺工作的若干意见》,闭幕茶会上,胡乔木发表了题为《关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几个问题》的演说,全面阐述了党中央在文艺与政治关系上、文艺方针上所作的调整不当,即沿用了三十多年的“文艺为政治服务”改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一历史保持方向至今仍旧奏效,甚至为文艺界所习以为常。但是,“人民”究竟是实体化的群体能指,还是抽象的政治想象?如果逸出民族社会的话语范畴来重申文学的私人性以及情感价值的话,是否有可能稳定已成定文的文学价值评判标准?松绑家与国的历史捆绑,是否亦是文学的一种新势能?而此番价值坐标的位移是否蕴含着激活文学日常虚弱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朱婧的雠问又对时代症候深中肯綮。后疫情时代的当下,一切坚固的、宏大的大写命题都摇摇欲坠,那么,人该如何克服不可预见的突发事件创伤?一旦人无可凭依,还可以向何处溯寻彼岸?或者,扪心自问,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究竟是在渴求什么呢?朱婧的小说从未厉声,但静默不意味着躲避,在看似柔弱的沉默背后实际是锐意追问着诸种未解甚至未言明的有利的条件。也许,朱婧的确是“不彻底”的。毕竟她不仅从未振臂高呼、歇斯底里,甚至怯于尝试回答,但反过来,恰恰是“不彻底”捍卫了文学性,或许修补甚于解决,诘问甚于回答,凡俗日常甚于高蹈理想。她是如此的自持,不能辨别地扒拉开隐秘甚至人不自知的缝隙暗处,不嗤笑亦不审判,只是沉默地追问:为何如此,还可以如何,在沉默之处延宕着更为深远的意义空间。因而很难简单地用某种主义去框定朱婧的转型,对于朱婧来说,“女性”只是出发点,绝非终点,更近乎是一种生命处境,她在不断地质询既定偏见的过程中试图辨认出自我的真实面目。小说《大声说话的女人》的最后,“我”无法选择“会去说”,但是“只是,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大声说话”15,即便如此,标题仍旧果敢地界定“我”为“大声说话的女人”,是矛盾,是无魅力的运动,亦是趋向,而自我的生命尊严正是在此沉默中重获发声的可能。[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城市和文学研究”(项目编号:KYCX24_1731)的阶段性成果]注释:1朱婧:《吃东西的女人》,《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2严泽胜:《巴迪欧论“存在”与“事件”》,《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39朱婧:《猫选中的人》,《雨花》2022年第11期。4510111215朱婧:《大声说话的女人》,《花城》2024年第2期。67朱婧:《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青春文学》2022年第8期。8朱婧:《安全的妻子》,《雨花》2019年第9期。13朱婧:《先生,先生》,《花城》2020年第1期。14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期责编:钟 媛][网络编辑:陈泽宇]版权声明:糖心viog官方网站(糖心)是一款能够去看到许多高清小姐姐内容的资源app,国产精品入口麻豆,糖心vlog官网,txvlog糖心官方网页版,中国糖心viog官方手机版,